那心跳并非无端而来,如同远雷滚过大地前的沉闷预兆。
村塾的门被轻轻推开,寒风卷着几片枯叶溜了进来,一个汉子在门口探了探头,目光在屋里一扫,便落在了小女孩身上,声音压得极低:“丫头,老村正请你过去一趟。”孩子们瞬间安静下来,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望着她。
小女孩点了点头,没多问一句,只把手里烤热的芋头分给最小的那个孩子,整了整衣角,跟着汉子走进了那片愈发凝重的暮色里。
村正的屋里挤满了人,却静得能听见灯花爆开的轻响。
一股浓重的草药味混杂着老人将熄的生命气息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老村正躺在床上,曾经能一拳打死野猪的壮硕身躯如今只剩下一把骨头,唯独那双眼睛,浑浊中透着一股洞穿人心的清亮。
他看见小女孩,浑浊的眼珠动了动,费力地抬起手,旁边的人立刻递上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物件。
“过来,孩子。”老村正的声音像一张被风干的旧纸。
小女孩走到床前,跪了下来。
老村正把那物件放在她手上,分量沉甸甸的。
“这是《乡约十三条》的原本,”他喘息着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里挤出来的,“当年,他留下这句话,说‘守心不在庙堂,在烟火里’。我守了一辈子,守着这九十九户炊烟,现在,交给你了。”他死死盯着小女孩的眼睛,“你记得吗?守心乡的每一个孩子都会问,‘他去哪儿了?’。现在,你就是那个要用一辈子去寻找答案的孩子。”
小女孩紧紧抱着那卷乡约,郑重地点了点头。
她没有哭,只是那份突如其来的心慌,此刻终于找到了源头,化作一股沉重的使命感,压在了她稚嫩的肩膀上。
窗外,关平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。
他没有进去,只是静静地听着。
屋内的烛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他从怀里摸出一枚铜牌,上面深刻着一个古朴的“关”字,铜牌的边缘因常年摩挲而变得温润光滑。
他转身走向院子角落的火盆,那里正燃着为老村正驱寒的炭火。
他注视着那枚铜牌良久,然后毫不犹豫地将它投入了熊熊的火焰中。
铜牌很快被烧得通红,渐渐熔化,最后与烧尽的炭灰混为一体。
一阵风吹过,黑色的灰烬卷着那不再成形的铜,升腾而起,消散在无边的夜色里。
开春后,老村正的离世并未让守心乡的秩序有丝毫混乱,那份根植于人心的规矩反而愈发沉静。
但这份沉静很快被打破了。
朝廷听闻了“守心模式”的奇特存在,特派一位精明干练的使者前来考察,意图寻找一种可以复制到全国的德政范本。
使者在村中盘桓数日,对这里的路不拾遗、夜不闭户赞不含糊,但他心中最大的疑惑,始终是那个虚无缥缈的源头。
一天,他与关平并肩走在田埂上,终于问出了口:“关乡守,我有一事不明。此地种种善行,皆因纪念那位关将军而起。可人心易变,岁月会磨平一切印记。若有一日,再也无人提起关羽之名,此地,还会为素不相识的路人留一碗冷饭吗?”
关平停下脚步,他没有直接回答,只是平静地看着使者:“大人,请随我走一日,如何?”
他们没有刻意去寻找什么,只是随意地在村中穿行。
他们看到一个农妇将自家唯一烧热的暖炕让给了一个路过此地、染了风寒的流浪汉,自己则抱着孩子坐在冰冷的灶台边。
使者问她为何如此,农妇只是憨厚地笑笑:“天冷,炕热着也是热着,多躺个人,暖和些。”他们看到几个学堂的孩童,自发地轮流牵着村里一位盲眼老人的手,领他去村口的河边听水声,孩子们说:“李爷爷眼睛看不见,但耳朵比我们好使,他说风吹过水面的声音,每天都不一样。”黄昏时分,村塾放学,使者注意到总有几个学生会最后离开,他们并非值日,而是在默默地清扫那些因家人外出务农、无人打理的同窗的座位。
归来的路上,夕阳将炊烟染成了金色。
小女孩正好从村塾里出来,看见他们,便跑了过来。
使者看着她,又想起了自己的问题。
小女孩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,她指着远处随风摇曳的九十九道炊烟,清脆地说:“大人,您看,风从来不说话,但它走过的地方,草都会弯腰。”
使者浑身一震,怔在原地。
他明白了,守心乡的魂,早已不是一个名字,不是一座牌坊,而是像风一样无形,却又无处不在的习惯,一种融入了骨血的理所当然。
这份理所当然,在盛夏时节迎来了最严峻的考验。
一场史无前例的蝗灾席卷了整个北方,遮天蔽日的蝗群如黄褐色的死亡潮水,所过之处,连树皮都被啃食殆尽。
无数州县颗粒无收,饿殍遍野。